雪粒仍在落无声地铺陈像一场不肯醒的守岁。
沈枫的脚印被新雪悄悄抚平仿佛从未有人走过。
他怀里木雕的温度渐渐被寒风夺走却仍固执地贴着心口像一块不肯融化的冰。
远处灯火摇曳皮影的影子在雪幕上拉长又缩短像一段被反复咀嚼的旧梦迟迟不肯咽下。
戏台后侧有一扇小门门轴生了绿锈推开时发出一声极轻的“吱呀”像久病的人从喉咙里挤出的叹息。
门内是一条窄廊廊顶低垂木梁上悬着无数皮影残片风一吹便相互碰撞发出细碎的“嗒嗒”声像无数细小的牙齿在叩问来者。
沈枫抬手指尖触到一片褪色的龙鳞鳞上金漆剥落露出底下灰白的牛皮像一截被剥开的骨。
他忽然想起老人那句“空了才好”便觉得这片龙鳞里也藏着一座未完的城只是无人再敢剖开。
廊尽处是一间暗室门虚掩着缝里漏出一线橘光像一截被掐断的黄昏。
沈枫推门而入室内极静只听得见炭火在炉膛里轻轻爆裂像极远的战鼓。
七童蹲在炉火旁手里攥着一把铜剪正剪一张红纸。
纸屑落在她膝头像一小摊凝固的血。
她见沈枫进来也不抬头只把剪好的纸人递给他——纸人没有五官胸口却用墨线勾出一座极小的城门城门紧闭门下压着一枚铜钱铜钱上铸着“永安”二字已被摩挲得发亮。
“这是‘封门纸’。
”七童的声音轻得像雪落“旧时候戏班子在外头唱完最后一出就要剪一张封门纸把城门关上好让里面的魂出不来外头的魂进不去。
”她顿了顿指尖抚过纸人空白的脸“可这一张我剪了三年城门还是关不上。
” 沈枫接过纸人指尖触到城门下的铜钱竟微微发烫像一颗不肯冷却的心。
他想起朔方城想起老人塞进皮影眼里的那撮土忽然明白七童的城门为何关不上——那城门里锁着的不是魂是整座未亡的国。
炉火另一侧顾无忧正用银针挑灯芯。
灯是走马灯灯罩上绘着《木兰从军》灯一转木兰便一遍遍替父从军又一遍遍卸甲归田像一场永无终点的轮回。
顾无忧的指尖极稳银针每挑一下灯影便亮一分映出他眼底一圈青黑像多年未褪的墨。
他见沈枫望来便轻声道:“灯芯是浸了松脂的皮影碎屑烧得慢可再慢也总有烧尽的时候。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只小匣匣里是一撮灰白的粉末“这是三十年前朔方城破时我从城墙上刮下的灰。
本想撒在走马灯里让它烧得再久些可灰太重灯转不动。
” 沈枫伸手指尖沾了一点灰灰在体温里竟微微发烫像未熄的烽火。
他忽然想起顾无忧曾是朔方城的守灯人城破那夜他守着最后一盏烽火直到烽火台塌灯油尽灰烬冷。
如今他把灰烬带在身边像带着一座未燃尽的城却再也点不亮。
白羽沫坐在暗室最深处面前摆着一架古琴。
琴身黝黑弦却新换像一具被重新缝合的尸。
她指尖未动弦却自鸣发出极低的“嗡”声像地底传来的叹息。
沈枫走近才看清琴轸上缠着一缕白发白发末端系着一枚极小的铜铃铃上刻着“归”字铜绿斑驳像多年未响的钟。
白羽沫抬眼眼底一片空茫像被雪填平的井。
“这是‘归魂琴’。
”她声音哑得像被火燎过“旧时候戏班子在外头死了人就把他的头发缠在琴轸上弹一曲《广陵散》好让魂顺着弦回来。
”她指尖轻拨弦音骤起却非《广陵散》而是一段极生涩的调子像未完成的哭腔“可我弹了三年弦断了又续续了又断归来的人始终没有。
” 沈枫站在琴前弦音震得他心口发麻。
他想起母亲熬的糖想起老人雕的皮影想起七童剪的纸人想起顾无忧的灰烬忽然明白他们都在等——等一座城醒来等一个人归来等一段戏唱完。
可城未醒人未归戏未终他们便只能一遍遍熬糖、剪纸、挑灯、弹琴像一群被时光遗忘的守墓人守着一座早已不存在的国。
暗室门忽被风推开雪卷入落在琴上弦音骤停。
老刘头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只铜盘盘上摆着五块糖——糖色深褐形如残瓦每块糖上都刻着一座极小的城门城门紧闭门下压着一枚铜钱与七童的纸人如出一辙。
老刘头把铜盘放在琴前低声道:“守岁糖熬了三年今日成。
” 糖在炭火旁渐渐软化城门在糖液里缓缓塌陷像一座被岁月融化的城。
沈枫伸手指尖触到一块糖糖竟黏住指纹像一条不肯松开的羁绊。
他忽然听见糖里传来极轻的声响——是马蹄是号角是战鼓是哭喊是三十年前朔方城破时所有未出口的遗言。
糖在舌尖化开甜里裹着苦苦里又渗出涩像一句说不出口的台词在舌尖打转咽不下也吐不出。
七童把封门纸放在糖盘上纸人渐渐被糖液浸透城门下的铜钱竟微微发亮像一颗未熄的星。
顾无忧把灰烬撒在糖上灰烬在糖液里凝成极小的烽火烽火未燃却烫得人心口发疼。
白羽沫指尖轻拨琴弦弦音与糖液共振发出极低的“嗡”声像地底传来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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